书评

所有深邃与怪诞都建立在回归原初，重新统一的强烈冲动之上。在此冲动中又隐藏着毁灭的一面与创造的一面。

对于爱伦坡来说，前者表现为他对所有人造物的厌恶，因其只是对上帝（坡口中的上帝应当视为统一的寄托）拙劣的模仿，是对原初的叛离，终将灭亡：厄舍府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覆灭；“亚里士多德式的演绎”和“培根式的归纳”也被其认作是对真正真理的亵渎，只有被上帝先天赋予的至高想象力才是通往真理的唯一路径。

面对现代物理学中愈加繁琐的公式与越来越多的定义，没有人不会质疑人类是否走偏了路，因为曾经最伟大的发现，往往是最具简洁之美的。无论是牛顿和开普勒各自最具有代表性的三条定律，还是连接数学里最重要的若干常数的上帝恒等式，其背后的公式都不可思议地简单，以至于让人们觉得在这些定律或定理之上不可能有更加具有概括性和一般性的结论。为了拨乱反正，现代物理学家也在寻找着那些繁琐公式与定义之上的大一统模型。但坡的美学更加极致，因而对统一性简洁性的推崇也更加极致，在他的设想里，崇高的想象逆流而上，重新占据被一切逻辑和一切符号亵渎的高地。

在《我发现了》中，坡将上帝的意志作为第一推动力，将一致性作为上帝唯一的准则，通过想象的阶跃将第一推动力与作用力划等号（作用力是偏离原初的力，但却被视为是由统一性所指导的，因而偏离原初也是为了向原初的回归而存在的），又将反作用力视为对回归冲动的具象化。在爱伦坡的物理观中，被重新定义了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是上帝之下的第一定理，由此出发，他通过自己推崇的想象之路去重新推导在人类历史上最为重要的若干物理定律，并对宇宙的未来进行畅想。

在这想象之下，便是回归冲动其创造的一面。引力，是一种让物质接近彼此的力，因而引力让物质统一，也被视为其中一种回归统一的反作用力。在诸如引力这样的反作用力效果下，宇宙中的所有物质回归于同一点，这便是坡所设想的宇宙之终局。在此终局中，由上帝意志所控制的所有物质和意识都处于一点（不只是由引力导致的物理位置的统一，也是由其他反作用力导致的其他所有的统一），变成了唯一的一个。因为上帝的意志只作用于这一个，我们可以说这个一便是上帝本身，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一的一部分，都是上帝的一种表现形式。因此，此时的所有人与人，人与物质，意识与意识的之间都存在着一种特殊的链接。我们不妨聚焦于本书的最后一段，看一看爱伦坡如何赞美这种创造的神力：

「我刚才说到了青春时代萦绕在我们心中的记忆。这些记忆有时也追随我们一道步入成年：——这时它们就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时在我们耳边悄声述说：

非常遥远的一个时代，那时有一个仍然存在的存在存在着——他是存在于绝对无限之空间的绝对无限之范围里的绝对无限多的同类存在中的一员。这个存在和你们一样，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能力凭着实质性的增加来延续他存在之欢乐: 但正如你们有能力分散或集中你们的欢乐一样(欢乐的绝对量始终保持不变)，这个神性存在在过去和现在都具有一种与你们相似的能力，他凭这种能力在自我凝聚和几乎无限的自我扩散之不断变化中消磨他的永恒。你们所谓的星系宇宙不过就是他目前的扩散存在。他现在通过宇宙万物之不完美、不完整并交织着痛苦的欢乐来感觉他的生命，那些不可计数的宇宙万物被你们称为他的造物，其实不过是他自身的无限个体化。所有这些造物——所有那些你们所谓的有机体以及那些你们仅仅因为看不出其生命运动而叫作无机物的物质——所有这些造物都在不同程度上具有感觉欢乐和痛苦的能力：——但它们感觉的总量恰好就是那个神性存在聚为一体时属于他的欢乐之量。而日这些造物都或多或少地具有，或者说都在不同程度上显露出意识智能：首先是有一种对自我同一性的意识，其次是隐隐约约有一种与我们所说的那个神性存在同一的意识——即与上帝同一的意识。关于这两种意识，请想象前一种将越来越弱，后一种则会越来越强，这一过程必将经历无数个世纪，直到这些不可计数的人体智能——直到所有闪亮的星星——聚为一体。请设想个体的同一意识将渐渐融入总体意识——比如说人类终将不知不觉地停止感觉到自己是人类，终将到达那个令人敬畏的凯旋之日，那时他将意识到自己作为上帝存在。同时请记住一切都是生命——生命——生命中的生命——小生命在大生命中，而一切都在神灵之中。」

“盖亚”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第一位创世神，是一切的起源，同时也是这种统一的最终极。在宇宙的终局下，此时其存在的唯一理由——回归原初的冲动已经得到平息，宇宙为了延续存在的必要，上帝的意志重新开始施展，如同大爆炸一般，宇宙又开始为了再一次的回归统一而偏离统一。因而终局和“盖亚”一样，既是起点，也是终点。偏离与回归，分离与合并，毁灭与创造，一切的过去现在未来流转于永恒轮回中。

坡在本书中认为上帝施展的所有作用力与反作用力达到了完全的精准，但这精准绝不应意味着自生成后就一成不变，因为绝对的静止代表着冲动的消逝，必然到达绝无可能的绝对死亡。因此这轮回并不为同一者不变的机械反复，而是一次次螺旋上升的旅程。每一时刻为了流逝，必然作为过去、现在和将来之综合为了其他时刻而流逝。在不息的流逝中，所有关联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由时间而产生了量差，从中便绽放出无尽的多样与差异来。换句话说，瞬间是永恒的一个相与场，因而可从任意瞬间推导出过去亦或将来的每一瞬间，可以说瞬间决定着一切如何轮回。这轮回不只在宇宙的整体性中，也在宇宙的每个面相，每个人心中，诚如尼采所言：

「这人生，如你现在经历和曾经经历的，你将但依次并无数次地经历它；其中没有新东西，却是每种痛苦和每种快乐，每种思想和每种叹息，以及你生涯一切不可言说的渺小和伟大，都必对你重视，而且一切皆在这同一的排列和次序中这蜘蛛和林间的月光，一如这顷刻和你自己。生存的永恒沙漏将不断重转，而你这微尘的微尘与它相随。」